一
那人,即使在血腥惨乱的妖神大战战场上,也是一副非常得体端方的模样。
墨色战甲上镶嵌着海底最珍贵的七颗红宝石,取夕阳编织的墨金色披风衬得那人莹白的小脸熠熠生辉,腰间那把由上古神兽鲲脊骨炼成的涅华剑更是璀璨夺目。
龙王最宠爱长子,果真是名不虚传。
二
『是龙族!!!』
『是龙族!!!』
『是龙族!!!』
『龙族来了快跑……』
『救命啊……』
庙会上的灯一点亮,他的龙角不知怎地显了出来,顿时场面乱成一团。
『龙族施雨,露泽四方,我也没长得那么恐怖吧……』他逃到无人的角落,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嘟囔,信手捏个诀,想隐藏起自己的龙角,无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他好像失了法术。
『你一点也不丑还很好看』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手一拂,帮他隐去了龙角。
他摸摸自己的头,微微一笑:『那我便却之不恭啦,多谢仙友仗义相助,他日到东海龙宫,我必以礼相待。』
三
所有族人都说他疯了。
可他自己知道他没疯。
那颗蛋还活着,那是他的儿子,他能感受到,他能感受到他的一切,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甚至是他小小的软软的龙角。
『我没疯。』他这样说,『让你们陪我囚困于此,是我亏欠了你们。但是,吾儿还未降生,怎能不还他一个太平盛世。』
他本就是个美人。
只是此刻的美人,看上去有些落寞,金色的眸子里也不见往昔的神采,左眼处的龙鳞有些脱落,甚至有三道很严重的伤痕。
没有龙说话,他们被囚困于此上千年,早已不知是该怨该恨还是该怪谁了。
众人沉默了许久。
『大哥,没有一个蛋是孵化了千年还孵不出来的。』一条青龙这样说。
四
龙族是自上古以来便留存的妖族,但纯粹说他们是妖也不太公平。他们自创世以来,便担任了施云布雨的要职,曾一度与天界相比肩,只是碍于妖族的身份,不曾封神罢了。
『龙王你可知罪?』端坐于金銮宝座的帝王这样问他。
台阶下的龙王浑身是伤,维持不了完全人的形态,龙鳞稀稀落落,龙筋被抽的他,甚至直不起身来说话,他怒目而视:『我龙族,为天下苍生计,助天庭平四海之乱,震妖族于东海龙宫,天庭到底对我族有何不满?何至于苦苦相迫,杀我族人,囚禁吾儿。』
他声声控诉,字字诛心。
可惜,这立于九霄云上的满殿仙家,早已无爱无恨无血无泪。
『何罪之有?』上位者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你为一己私欲,水淹山海关,无辜丧生者何止千百人?你指责天庭囚禁你长子,可他分明是自己隐去法术,人间游玩去了,你难道还要狡辩?』
龙王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上位者,又深深地低下,瞬间苍老了数百年。
『吾儿帝俊,你且与龙王细说。』
金殿上,最首位站出一个青年,他一身白袍绣金色牡丹纹,腰间挂着一颗镂空的银色小球,头上簪一个雕成云形的青玉簪子,眉目慈善悲悯。
他取下头上的发簪,递到龙王面前:『这颗红宝石,便是龙太子送我的谢礼。』
龙王突然笑了,笑出了金色的血泪。
『光儿,这枚红宝石是自我龙族起就存在的,将来遇心仪之人,当可相送。』
米粒大的红宝石,若以龙族血滴之,能照耀整个世间。
就被他的好儿子,这么轻易送人了。
五
『你莫要害怕,已经没事了。』敖光抱着一头嗷嗷待哺的小豹子,满心发怵,这么小的生灵,母亲被狼族围殴至死,要怎么活下去呢?
带回东海?他们好像不是同宗来着?放任不管?遇到了就是缘分不是?
敖光摇摇头,忍痛扯下自己尾巴上的一片龙鳞挂在小豹子脖子上:『龙是万鳞之首,有这片龙鳞,想来也能护佑你平安长大。』
小豹子像是听懂了似的,讨好地舔了舔他的脸。
敖光咯咯笑了一阵,放下小豹子,信手捏一片云去了天庭。
『阿俊我告诉你呢,做神仙大多百无聊赖,有什么可希冀的,人间平平凡凡生活才是真哪。』一进门,敖光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躺在窗户下的贵妃塌上,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自己在人间的游历。
正在青玉案前批示公文的青年好脾气地笑了:『光儿一向自由惯了,哪像我等俗人,琐事缠身。』
『阿俊,我想我父王了。』
青年没有出声,笔却停住了。
『阿俊,这火红的花,开得这般好,你可曾给她取名。』
明知那人看不见,青年还是摇了摇头。
『就叫彼岸吧,天庭里,只有阿俊的窗前才有这花,热烈如火,指引我回家的路。』
过了许久,窗前的人也没再发出声音。
帝俊放轻脚步走到他跟前,那人已经睡着了,精致的眼角处,挂了一滴亮盈盈的泪珠。
是咸的,帝俊想。
六
海底黯淡,不知年岁几何。
敖光抱着一颗蛋,浮出了海面,脖子上的枷锁勒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丙儿,我们就叫丙儿好不好。』他温柔地笑着摸了摸蛋,月光洒落在海面上,格外和美,『丙儿已经一千岁啦,爹爹很想你。』
他抱着蛋,呜咽出声。
『谁……谁……谁……在哭……』一黑袍男子自云上落下。
敖光没有理会他,转身没入海里。
黑袍男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东海龙宫,百闻不如一见。
之前的东海龙宫他没有见过,现在的东海龙宫其实就是一个炼狱。一条接一条的锁链,把所有的龙族都钉在了耻辱柱上,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真火,碰上海底的岩石,变成了热滚滚的红色岩浆,煎熬着海底所有的生物。
『是……是……你……』黑袍男子突然蹿到敖光面前。
敖光拂了拂手:『天帝有事吩咐,直接传送一旨即可,不必劳烦上仙亲自跑一趟。』
『是……是我……你……你……你认不出我……我了?』
七
他们热烈执着,他们抵死缠绵,他们把每一天都当成是最后一天,他们把每分每秒都掰成两份来过。
分别的时候,敖光问帝俊后悔吗?帝俊只回了两个字『不悔』。
悔吗敖光?
悔。
悔相识,悔相知,悔相爱。
唯一不悔的,是敖丙。
『丙儿,过了多久呢?我和你父帝分开多久了呢?』敖光抚摸着蛋,温柔地自言自语。
帝俊得知他有颗龙蛋的时候暴怒,一向温文尔雅的人掐着他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掐死,大声呵斥:『说,是你跟谁的孽种。』
敖光笑得讽刺:『帝俊,自从你放弃我的那一刻开始,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帝俊面色不改:『敖光,我要让你后悔生下他。』
自那以后,那颗蛋,就没了动静。
他的丙儿,他们的丙儿,就再没了动静。
『他死了。』帝俊冷冷告诫他。
『不不不,不可能的,他没死。』敖光不相信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颗蛋,『我的儿子不可能就此死去。』
八
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都是让人心疼和心碎的。
帝俊想,敖光这样意气风发,少年英雄的美人,是更加令人心疼和心碎的。
他向天帝要了人间一年时间陪伴,许诺能彻底镇压那些来自上古的妖兽。
最后一场神妖之间的战争,龙族依旧是天神的先驱。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老龙王被一只凤凰暗算,身陨。龙太子被一只麒麟偷袭,身受重伤。
再次醒来,还是那个熟悉的南悉宫,还是那个熟悉的贵妃塌,只不过这次,他的身上被加了两道有封印的锁链。眼前的温润青年,一战功成,已然登上了天帝之位。
摸了摸脖子上的锁链,敖光笑了:『天帝用封神的禁桎来封禁我这个妖,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帝俊看了他许久,开口:『光儿,我是迫不得已。』
敖光笑得动人:『好一个迫不得已。我父王何辜?我龙族何辜?要当了天帝陛下登位的垫脚石。』
帝俊眉头紧锁:『光儿,我知道自己亏欠于你,我会尽力补偿于你。』
敖光伸出手,平静道:『还给我。』
『什么?』
『发簪还给我。』
九
『所以爹爹,杀死祖父的那只凤凰,后来怎么样了?』软乎乎的小人儿靠在父亲身上,奶声奶气地问。
『后来呀……』敖光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没忍住又亲了一口,『后来他变成了天帝的车驾。』
敖丙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天帝伯伯,天帝伯伯是不是住在天上?』
『嗯。』
『那天帝伯伯,为什么常常来龙宫?』
敖光心里一颤,丙儿都看见了?他来时不是都设仙障吗?丙儿这么小怎么可能看见?
『爹爹,你怎么了?』
『爹爹没事。』强压住心中的疑惑,敖光亲了亲敖丙的额头,『丙儿都看见什么了?』
『丙儿看见天帝伯伯,天帝伯伯经常跟爹爹吵架,天帝伯伯好凶,他还把爹爹打哭了。』
敖光现在,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十
我想问问这十殿阎罗,这花何名?
彼岸花,指引回家之路。
天庭里没有及其艳丽的花,听说数千年前也是有过的,璀璨夺目,如同这四海八荒最耀眼的那条龙。
敖光。
光者,光明灿烂。
他出生的时候,通体晶莹透亮,没有一丝杂色,百鸟盘旋于海面久久不散,天边飘七色彩霞月余不退。龙王欣喜若狂,在龙宫大摆酒席三天三夜。
十一
『父王一向惯我,可不是宠坏了我。』接过那人递过来的簪子,敖光狠狠地从自己的右边太阳穴划到眼角,『更可惜,我这霍乱世间的脸,被觊觎被窥探。』
又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我谁也不怪,怪我自己眼瞎,看错了人。』最后一道,划破了眼珠。
帝俊的这枚发簪,是他父君在他一千岁上飞升时送他的礼物,取自北极以北的极寒之地,如被其所伤,仙法亦不得复原。
『够了。』帝俊不知为何自己要暴怒。
眼前这人,龙鳞掉落一大片,满脸金黄的龙血,左眼被刺破完全瞎了,一副生无可恋任人宰割的模样,看上去特别惨淡可怜,却让帝俊更有施虐的欲望。
敖光冲帝俊笑得倾国倾城,举起簪子往自己的喉咙刺去。
帝俊下意识伸手去挡,玉簪轻而易举划破了他的手掌。
敖光也不恼,他抠下簪子上的红宝石,把簪子仍在地上,转身背对着帝俊,没再说话也没做其他事,闭上眼睛,睡着了。
那一天过后,南悉宫窗下所有的彼岸花,全都枯萎。
十二
『启禀陛下,臣有一要事上奏。』
『嗯?』
『臣夜观尘世镜,得知龙族近日产下一蛋,还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太上老君,你通过望星台可察觉出异样?』
本来正在打盹的某白发老人,听着这不善的语气,顿时清醒了,道:『回禀陛下,这颗蛋已陨落了。』
上位者淡淡问道:『诸位爱卿,还有何异意?』
底下跪成一片:『臣等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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