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我

我愿醉他乡,不顾经年梦

池陆衍生【宣阳昱辰X金蝉子】-《脱壳》

西凉珏:

全文19000字(考试季的同学可以存着假期看),感觉写有点儿奇怪……


但是不要介意随便看嘛~


拉郎本来就很泥塑……所以不要介意啊啊啊啊啊啊


主要参考资料《大唐西域记》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顺便祝各位高考党们解脱一切疑惑,每战必胜!加油!


另外: @凌璎珞 


以下正文:


 


《脱壳》


    


九月末的印度比哈尔邦,雨季已经将近尾声,这日清晨时的大雨只持续了一个小时便结束了,空气中的浮尘被雨水涤荡得干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四处弥漫。


对于炎热的次大陆而言这个时节的温度堪称凉爽宜人,此时日光未烈,轻风掠过巨大的人工湖,带来水面微寒的温度和湿气。


此地的校舍落成未久,是以学生和教师的人数都不多,若在平日或许看着会让人觉得有些冷清甚至荒凉,但近日的国际梵语学术研讨会着实为此地聚集了不少人气。


“嘿,金,我要载凯特琳她们去那边的遗址,你要一起吗?”


敞开的房门口忽然冒出相识已久的印度学者,金蝉子的心跳微微加速了几秒钟,缓过神后他扶了扶眼镜微笑道:“不用了,我还有事。”


“那好吧。”对方扫了一眼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你总是那么用功,小长老。”


说完人就跑出门去了。


小长老——这三个字是用生硬的中文说出来的,对方其实是他读研时的学长,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听闻他的名字和玄奘法师有关,便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外号。


其实严格地说来,不是和玄奘法师有关,而是和唐僧有关……


佛家谈因说果,他因为父母是《西游记》的忠实拥趸而被起了金蝉子这样的名字,之后又因为这个名字被太多人取笑说是不是与佛有缘,以至于最后成为了研究佛教传播史与梵文的学者。


真不好说是怎样的因果。


轻轻叹息了一声,青年回到电脑前——网络有点儿慢,刚才点开的新闻到这会儿才缓出来。


“百年不遇的特大沙尘暴后,大漠深处惊现绝美古城。”


仿佛3X0广告推送般的标题,内容却是毋庸置疑的官方新闻。近日中国西北地区的古丝绸之路沿线地带遭遇了一场特大沙尘暴,狂风卷起砂石遮天蔽日,视频中当地的城市片刻间便从白昼转入黑夜……


而沙尘暴过后,有巡查人员报告说在市郊南去百余公里的地方,出现了疑似城池的遗迹。


据称当地有关部门已经完成对遗迹的初探,并将进一步组织力量进行深入的发掘研究。


这个位置……


再三浏览过网页,金蝉子沉思了片刻,起身从行李箱中翻出了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内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的左下角是一串俄文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组成的编号,正中则是一片残破的织物。


照片是翻拍的,但和原件的清晰度相差无几,此刻看来还能辨认出织物上有隐约的菱纹,不过更重要的是上面残留的文字——


荒城南三百余里闻诸先志曰尝有一国王为魔种长生而有大法力多纵妖祟杀害为务后一僧入国劝化魔主忏谢国一夕湮灭人烟断绝唯余幽荒漫沙


“荒城南三百余里……”


他轻声念出了残片上的字,捏着照片沉思了良久,随后点开了聊天软件的通讯录,调出多时未联系的师姐。


“师姐,你看到那个沙尘暴后出现遗址的新闻没?”


留言之后他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回信的提示音就响了。


“哈哈,就知道你要是看到了得忍不住冒出来。”


师姐还打了个笑脸的符号,他看了也不禁弯了弯嘴角,正在考虑如何措辞,那边已经打了一串文字过来:


“告诉你,我老板已经接到邀请,要成立队伍对遗址进行首次考察,现在正在招兵买马,怎么样,有兴趣吗?”


简直是想睡觉来了枕头,想娘家人来了孩子他舅……


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如此顺利,总有种令人悚然的注定感,真是怪异。


师姐性子急,他不过迟疑了一秒钟的功夫,催问的信息就到了:


“到底来不来,赶紧给句话呀?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


他几乎能脑补出师姐气急败坏的语气,但想来她也很兴奋吧——当年导师将残卷的照片交给自己保管,师姐还着实生气了一阵子。


她何尝不想解开这个谜……


在键盘上敲出了答案发送过去,金蝉子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向外远眺。


从这里自然看不到十公里之外的遗址,但是那里他已经去过很多次,见过清晨的露水凝结在菩提树的新叶上,也见过夕阳金红的光铺满了断壁残垣。


甚至在更早以前,此地的景色就已经通过文字而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赐莲之地,神知之地,施无厌……


那烂陀。


曾经圣贤云集的佛国智苑如今已经衰败不堪了,只留下残躯供后人想象昔日的辉煌。在中国这个名字与大唐的高僧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于是他又不禁想今日自己在此地得到那处遗迹的消息,是否冥冥中亦有天意?


不知道。


 


驱车从比哈尔邦一路向北,越过印度和尼泊尔的边境线抵达加德满都,然后乘机前往成都,再由成都转机至T市。


三天马不停蹄的行程足以让任何人筋疲力尽,出了机场,上了前来接人的越野车后,金蝉子毫不意外地在后座上睡着了。


他是被司机拍醒的。


司机叫库尔班江,是个壮实的维族汉子,汉语也说得十分流利,见他醒来便笑着说:“小兄弟,我们到了,林教授说过让你一到就去找他,他就在最西边的那顶帐篷里。”


说完他就去提行李了,金蝉子揉了揉酸涩的眼,下了车,转头向方才库尔班江所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他愣住了。


他见过很多壮美的景色,晨曦中的泰姬陵,恒河中无数沐浴的虔诚信徒,就在前一天飞机从9000米高空掠过,下方的喜马拉雅山脉宛若巨龙盘踞,万年不化之冰雪是龙脊上斑驳的白鳞。


这世界有太多令人一见难忘的画面。


但没有任何画面……令他感到如此熟悉。


戈壁滩上一溜蓝色的帐篷,帐篷的西侧数百米就是漫漫黄沙,在两座沙丘之间可以看到狂风在沙漠中制造出一处低地来,而低地的中心就是那座一夜之间出现的古城。


在沙中埋藏了不知几多岁月,它看来也有着与四周的黄沙同样的颜色,但是不像其他暴露在外受风沙侵蚀的城池多半只剩了个土墩,它依旧十分精巧,此刻远远眺望,他甚至能隐约看到城门上浮雕的花纹。


时间加封印与此城,却又不知为何在今朝解开了封印。


于是他所见的,便是此城湮没于黄沙前,最后的模样。


如此……熟悉。


就像是他曾穿过那高大的城门,行走于其中笔直的街道,抵达城池中心那座巍峨的宫殿。


那里是宫殿?


他看着古城中心最高的建筑物沉吟,怔怔地伫立了片刻,最终将心中莫名的熟悉感归于看多了丝绸之路上遗址的缘故——它们大同小异,不是吗?


这时库尔班江把他的行李提来了,他说了谢谢,然后提着那个大箱子向最西面的那顶帐篷走去。


“你好,请问林教授……”


掀开帐篷的门帘,映入眼帘情景的是一群人围桌站着正在查看什么东西,听见他的声音众人齐刷刷地抬头看来,霎时间沐浴在七八道十分戒备的视线下,他的声音都不禁小了下去,“……在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一张俏丽的脸从众人之后探了出来。


“哎呀小长老你来啦。”


叫着他的外号,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的女子越过人群快步走到他身边,亲热地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向桌边的众人介绍道:“这就是我师弟,金蝉子。”


“白师姐……”他有些局促地看向女子。


“晶晶啊,谁来了?”一旁的行军床上传来有些嘶哑的声音,他这才注意到那上头有个睡袋,稍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揉着眼从睡袋里拱了出来,老者拿过一边的眼镜戴上,向他看了看,猛地起身,却忘了自己还裹在睡袋里,只听砰的一声,整个人连带睡袋一起摔到了地上!


“老师!”


“教授!”


“林教授!”


顿时屋子里的人除了他之外都惊呼着冲了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唯一的女徒白晶晶搀着老爷子上下查看,一脸急得不行。


反观林教授自己倒是很淡定,三两下把睡袋从身上扒了下来,老爷子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跑来。


以前金蝉子听白晶晶说过自己的导师年纪虽大,但成天野外作业,那身手跟功夫熊猫似的。


而今天亲眼得见,他就觉得自己看到一道青色的人影唰地就从人群中掠到自己面前了。


“金蝉子是吧?”林教授身材矮短矮短的,一张圆脸正冲他放着光,“照片呢?”


愣了一会儿他赶紧解下背包取出照片,老爷子几乎是抢了过去,立刻扶着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其他人也围拢过来。


“荒城南三百余里,闻诸先志曰……”


卷轴残片上的字都是工整的小楷,对于林教授这样的学者而言自然阅读无碍,默读几遍后,老爷子便试着将全文句读了一下。


“尝有一国,王为魔种,长生而有大法力,多纵妖祟,杀害为务。后一僧入国劝化,魔主忏谢,国一夕湮灭,人烟断绝,唯余幽荒漫沙。”


真是奇妙……


他面无表情地想。


林教授的句读和他所做的句读毫无差别,他已不知多少次在心中念过这段文字,但此刻从旁人口中听来,却有种怪异的陌生感。


这时老爷子扶着眼镜向他笑笑,“我这么读,没错吧?”


他点了点头,“苏教授的读法和您一样。”


提到了已故的恩师,不仅他心中一沉,连白晶晶的脸上亦有些黯然,但其他人无法对他们的心情感同身受,只见林教授捧着照片,口中念念有词地回到桌边,众人也就再次围了过去。


他和白晶晶对视了一眼,师姐拍了拍他的肩,帮着他将行李箱放到合适的位置,随后拉着他也走到林教授身旁。


他这才看清桌上是一张地图。


    打了红叉的地方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遗址,另外林教授又用记号笔在图上打了几个圆圈。


高昌,阿耆尼国,屈支国……


这是《大唐西域记》卷一所描述的西域诸国,此刻他们所在之地,就在屈支国东南方约一百五十公里处。


这里正是残片所提到的地方……或者说,是他和已故的苏教授所认为的残片提及的所在。


他们认为残片上的文字内容是《大唐西域记》失落的篇幅,但一直苦于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个遗憾直到恩师离世都未能弥补。


这也正是白晶晶觉得他必然会对此次考古有兴趣的原因。


然而现在城池显露于世,他本人也已经到了现场,一切却又感觉如此不真实起来。


这时夕阳的光透过门帘照射进来的,他看着那隐约的金红色不禁出了神。


 


残片的内容引起了一场小小的争议,但验证其真伪以及和《大唐西域记》的联系并非本次发掘的主要目的,外头还有那么大一座古城等着探索,所以争议很快就平息了。


夕阳之后,夜幕降临。


气温下降得很快,在充当食堂的帐篷里吃过晚饭后,金蝉子到外面走动消食,没多久就感到了寒意。


拉上防寒服的拉链,微凉的空气被隔绝在外,他感觉好了很多——这件防寒服还是在成都买的,他几天前还在炎热湿润的南亚,哪里想到此刻已经身在世界最干旱的地方之一。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极西的天际,赤红的天光尽数湮没,天幕亦从浅蓝变化为深青,直到变成最浓重的青黑色,点点星子也就浮现出来,银河横亘穹庐,看似天圆地方。


此地远离现代社会,所以他所见的,正是无数岁月中先民所见的,是一具凡胎对森罗万象所能有的最初的印象。


沙丘在夜幕的背景中不甚明晰,更远处的古城自然也无从分辨,但凭着他极好的目力,还是看到远方有隐约的光点在移动。


太微小了,不可能是手电之类的东西,这里的沙漠上也没听说有什么发光的昆虫物种。


所以有可能是……磷火?


光点的位置很远,所以他也不是真的想去查看,只是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


然后就被人拽住了。


“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是库尔班江。


营地四周立着照明灯,但此刻他们已经在灯光覆盖范围的边缘,他几乎看不清库尔班江的脸,只是本能感到这个维族汉子的态度十分严肃。


于是他退回到有灯光的地方,“我看那边好像有点亮光……”他指着远处的沙脊说道。


库尔班江连连摆手,“可不能乱跑,现在这个季节,这里晚上有狼,你看到的多半就是狼眼睛。”


这倒不是危言耸听,如今国家对戈壁滩的生态保护十分重视,以前那种全民打狼的情况早已不复存在,这一地区狼的种群数量也在逐年恢复中。与此同时人类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这几年每年都有附近发生牧民和狼群遭遇战的新闻。


对此金蝉子也有所耳闻,知道库尔班江是好意,郑重地谢过了他,维族汉子倒被他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时东面有人喊库尔班江的名字,他就赶紧搓着手走了。


金蝉子本想跟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听见林教授喊他,转身见老教授挺着个啤酒肚一蹦一蹦地跑过来,他当即迎上去,“您找我有事?”


“没有没有,就是想和你聊聊。”老爷子走得快了,扶着他的肩喘了几下才缓过来,看到一旁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摆着几个马扎,就拉他过去扶正两个坐了。


“关于那张照片……”林教授一坐定就直奔主题,“我觉得很有意思,看它的内容,语句和词汇,确实很像《大唐西域记》,而在《大唐西域记》里,出现‘荒城’这个词的段落就只有屈支国东境的部分,这样的话残片中所说的魔主之国,位置和我们眼前的这座古城就刚好重合了。”


“是的。”对于老者的分析,他谨慎地表示赞同,果然下一刻林教授就问他意料中的问题,“说起来,照片里的原件在哪里?”


这一点终究无法回避——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没了。”


“没了?”老爷子差点跳起来,“怎么回事?!”


他赶紧示意林教授稍安勿躁,等人平复了一些之后才开始细说原委。残片发现于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当初他的导师苏沁教授受分所邀请对其所藏部分敦煌古卷上的梵文进行解读,在解读的过程中,苏教授发现了黏连在一幅古卷背后的这片残片。


通过技术手段揭下残片后,苏教授征得分所的同意,对其进行了拍照留存,并将照片带回了国内。


但不幸的是,就在苏教授离世的那一年,圣彼得堡分所的库房失窃,遗失了一批珍贵的敦煌古卷,内中就有这块残片。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残片的消息,被窃的古卷也从没有出现过。”


他尽量平静地述说,不去想当日恩师听闻消息后,被气得满口鲜血的情景。


“太可惜了!”林教授怒道,这下是真的跳了起来,捶胸顿足,“太可惜了!”


老爷子指天跺脚地发泄了一通之后总算缓了过来,只是继而用有些歉意的目光看向他,“这没有原件,事情就难办了……”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照片徒具其形,没有残片原件便谈不上鉴定材质、年代等细节问题,也就无从考证其真伪,更不要说关于它是否为《大唐西域记》失落章节的问题。


找不到原件,这一切将永远是个谜。


“没关系。”他站起身说道:“苏教授交给我照片的时候就已经说过,她所求的不是得到承认,而是发现真相。”


这当然是苏沁教授的遗愿。


但他也记得恩师在弥留之际说出这番话时,何其无奈。


此刻林教授的神情中也充满了无奈,老爷子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就进城进行初次考察。”


说完老教授就背着手向自己的帐篷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金蝉子的错觉,总觉得老人家的驼背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一些。


林教授走后他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而这时他再向沙脊看去——


所有的光点,都已经不见了。


 


夜里,他是被月光弄醒的。


说被弄醒有些夸张,但他醒来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明亮,整个帐篷中溢满了清光。


帐篷的门帘卷起着,月光在地上映出了一个银白色的方形。


他就睡不着了。


帐篷内的其他人还在发出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显然没有人醒来。


他记得自己是最后一个进帐篷的,进来后就把门帘拉了起来。


谁出去了?


踌躇片刻,金蝉子穿上外套,下了行军床。


他没有吵醒任何人——这挺奇迹的,鉴于他下床的时候踢到了一个搪瓷碗,滋啦滋啦的声音听得他头皮发麻。


但就是没人醒来。


他拿出手机想看时间,一碰屏幕才发现没电了,从床边的背包里翻出充电宝来充电,他随即走出帐篷,只见一轮初亏的弦月斜斜的挂在天际,今夜是下弦,看月亮的位置这会儿应该是后半夜了。


虽则微缺,但月光依旧明亮,营地,戈壁,乃至远处的沙丘皆被映为银白。


他不禁想,月色下的古城,该是什么样子?


但在这里是看不到的,沙丘刚好挡住了视线,于是他向前走去,走到能够从沙丘间的缺口看到古城的地方,如他所料,那城池受月光所映,就像世界各地无数古老传说中的那些不灭之城一样光辉灿烂。


此城白石垒就,清泉中出,花树遍植……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他像是从梦中惊醒般骤然回过神来,随即意识到——


真安静。


即便是在沙漠的夜晚,也该有虫兽踏过细沙的声音,有沙脊上黄沙不断滑落的声音,有更遥远的地方风吹过岩石缝隙的声音。


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


他感到了一阵悚然,背后陡然升起的寒意令他猛地转过身去!


然后他便不动了。


有东西挡在了他和帐篷之间。


一头……巨大的狼。


或许说巨大有点儿太过了,但眼前的这头狼体型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戈壁狼,甚至比他见过最大的北美灰狼还要大上那么一圈,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正低着头在营帐门前徘徊,即便如此这头狼的高度也已经到了他的胸口。


月光下看来它是灰色的,只额心的位置生着一搭白毛,白毛一直延伸到脑后,倒是个挺拉风的造型。


但是再拉风,也阻止不了金蝉子脑内想要尖叫的冲动。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看到了异相——一件怪异的事。


这次的考察活动得到了自治区政府的大力支持,所以考虑到考察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风险,政府特意派遣了一支十人的战术小队护卫考察队的安全。


他来的时候有看到那些人,而其中的一个,此刻就在离他和巨狼不到百步的地方放哨。


那名队员甚至正面向他们。


但是对方就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几秒钟后便没有丝毫表情地转了个方向。


什么鬼?


金蝉子意识到事情有问题,而下一刻,那巨狼忽然迈开脚步,径直向他跑来!


他没有动……


是因为吓得呆了。


“嗷呜——!”


当巨狼冲到面前,他脑子里已经开始想象自己脖子被咬断的声响,巨狼忽然停下脚步,扬头向月发出了一记长长的哀嚎,随后低下头来看着他。


蓝色的眼睛,里面有火在燃烧一般散发着亮光。


他注意到了那与众不同的狼眼,身为学者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巨狼发出了低低的呼噜声,随即侧头,蹭上了他的手心。


柔软,并且温暖。


直到此时金蝉子才觉出自己手心里满是冷汗,但冰冷黏腻的感觉很快就在柔软皮毛的蹭擦下完全消失,他用力揉了揉巨狼颈间厚实的肌肉,换来低低的“呜呜”声。


巨狼甚至眯起了眼睛。


有种……在撸白师姐家雪橇三傻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这种想法有点儿不敬,但是真克制不住啊。


然而短暂的亲昵过后,巨狼退开了一些,然后迈着悠哉的步子从他身边走过。


他的视线随着巨狼移动。


只是这野兽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停下来,回头用那双幽蓝的眼看着他。


这时它已经到了树立探照灯的地方,也就是即将走出营地的范围。


金蝉子迟疑了片刻。


“你想让我跟你走?”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一个疯狂的梦。


暗夜中,野兽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人与狼僵持着。


最终还是他低头认输,“好啦,跟你走。”他一步踏出,心中隐约有所预感,果然当他走到巨狼身边,这野兽再度迈开步伐,所向之处,正是那两座沙丘之间的缺口。


你是要引我入城?


越过戈壁,很快一人一狼踩进了细软的黄沙里,每一步都深陷下去,但金蝉子却不感到疲累,只是看着身侧庞大的身躯,脑海中不断翻滚着这句问话。


为何?


他看向那城池,它离得如此遥远,不知要多久才能抵达。


但他不在乎……


他有的是时间。


 


当他们最终抵达城门时,金蝉子抬头看天,只见弦月依旧悬于原本的位置,并未因为他们耗时的跋涉而偏移半分。


时间,不知为何停止了。


或许这就是一个梦——他仰望前方高大的城门,木制的大门已经朽坏,城门洞开着,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城池的中心。


巨狼率先进入。


他跟了进去,越过城门的瞬间脚下松软的沙子变为坚实的道路,他好奇地低头看去,此时地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散沙,月光下,依稀可见地面星屑般的反光,是岩石中常见的云母颗粒。


这里的道路竟然是以石板铺就的!


在戈壁与沙漠交界之地,哪里来的这许多石料?


他越发觉得这是一个梦了,也就因为存了这种想法,当巨狼引着他沿中轴大道直抵城池中心的宫殿时,他并无犹豫便走了进去。


说此地为宫殿,是因为它除了高大厚重之外,外墙装饰亦极为精巧富丽,浮雕于墙面的花草纹蔓蜷曲柔,又有诸多异兽,或人首龙身,或形如虎豹而多尾,大门两侧有羽人垂翼而立,羽人眼中所嵌或为黑曜,于月下熠熠生光,宛如生人。


这么排场,怎么看都应该是城池之主的居所了。


尝有一国,王为魔种,长生而有大法力……


他想起残片上的话,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大唐西域记》根据玄奘法师的口述所作,除了记述玄奘西行求法途经各国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之外,也有不少篇幅用于记载各种传说特别是与佛法弘扬有关的内容。


而既然是传说,自然就有夸大猎奇之处,譬如大龙池诸龙化而为人,与妇人交合生龙子说,又或屈支国王弟去势明志后以慈善力复萌说。


林林总总,一个比一个听来奇特。


所以魔主之类的,大约也是这般奇谈怪论,记叙的重点应该在于后来魔主受一僧人劝化上,正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说辞。


但是看这辉煌的城池宫殿,却又让人禁不住要相信那句“长生而有大法力”……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


月光从门洞,高处的菱格窗等空隙处照进宫殿,使得殿中的情景隐约可见。


殿室高大,巨狼庞大的身躯在内亦不显得局促,而在伫立片刻后,金蝉子的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四下一顾,便发现了值得看的东西。


墙上有壁画。


这些能够承载文化信息的遗存总是最有价值的,他立刻上前察看,只见壁画铺满整面石壁,如同克孜尔千佛洞中的因缘故事一般,画面被分为无数菱格,每个菱格中皆有一画,月光透过菱格刚好落在部分壁画上,他凑近了眯眼看去——


菱格的每一棱约有一尺,画面除了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外十分清晰,且色彩写实,不似他见过其他壁画那样颜料经千百年氧化已不复原貌。


菱格中所画,是大漠戈壁的情景,但漫漫黄沙中有一眼清泉,水边蔓草丛生,有一个人倒卧在那里。


其人剃发僧衣,显然是个僧侣。


而后再看右侧下方的菱格,画面便成了一条红色通路,直达一座城池,通路上有一骑,马背上除了骑手之外,还有一名僧侣坐在骑手身前。


他有理由相信两幅画面中的僧侣是同一个人,所以是这骑手救了他?


而通路尽头的城池以白色画就,城门上似乎还有细小的文字……


“月见?”他轻声念了出来,诧异于这居然是两个篆书的汉字!


难道说此地的主人……


等等!


他骤然意识到了更大的问题——人在梦中无法阅读……然而他却读出了那两个字!


所以……


这不是梦?!


他猛地转过身去,却不想一直温驯的巨狼此刻已在身后数米之外龇牙咧嘴地看着他!


“救……”


他的声音,湮没于巨狼的咆哮声。


那庞大的身躯一跃而起扑向了他,炽热厚重的触感,强悍的冲击力,他向后倒去,以为自己会被拍扁在坚硬的石壁上。


但下一刻,他却仿佛坠入沙海。


细密的沙粒包围了他,身下有难以抵抗的吸引力牵着他下坠。


随沙而堕。


仿佛是在一个巨大的沙漏中,被沙粒带着落向不知名的彼方,呼吸如此困难,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神智,一波又一波,直至湮没所有的清明。


 


他的脑袋一阵发蒙,胸口如垒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呼哧呼哧。


粗重的呼吸声,湿湿热热的舌头舔在他的脸上——


“法师?法师!”


然后他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毛绒绒的脸,淡蓝色的眼睛圆睁着,眼睛的主人两只厚实的前爪正踏着他的胸口。


那个喊着法师的声音又响起了,“奎方,下去!”


半人高的灰狼呜呜着跑开了。


他揉着胸口坐起来,见那说话的人在身前蹲下,一脸担忧地对着他上看下看,“法师无恙否?”


啊……


他看着这人想——


真是好色相。


修眉挺鼻,目若朗星,唇线上的黑痣柔和来了薄唇的严厉样子,带了几分风流俏皮出来。


外界之人知不知道他们传说的“魔种”其实这般好看的?


不不,出家人怎可耽于色相……


他低下头去,煞有介事地轻咳了一声,“无恙。”


眼前人似乎不信。


但一番查看后对方也觉不出他有什么不妥,这才站起身,又向他伸出手来,他迟疑了一下握住那只手,借力站了起来。


腰际一阵激痛,他不禁扶着腰唉哟了一声,引来那人的关注,下一刻温热的手便覆在他的痛处。


疼痛随之不见。


“对不住……奎方也是喜欢你才这般不驯。”


那人替所豢之兽向他道歉,他看了灰狼一眼,感叹道:“它还真重……”


对方笑了起来。


“奎方乃奎星之种,如今还在幼年,待到长成法师若受它一扑,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无恙了。”


还笑,赶紧教训教训它别乱扑人好吗?


他暗中腹诽,却又禁不住盯着据说还是幼仔的灰狼看。


奎星之种,原来是星宿一脉,真是神奇……


神奇,这头狼,这座城池,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宣阳昱辰。


大漠的传闻中,不灭之城月见的魔主。


他一路西行而来,自然闻知过许多相关的故事,人们说月见城为蜃气环绕,唯晦月之日可见,此城白石垒就,清泉中出,花树遍植,只是惜乎为魔主所据,凡人误入必为杀害。


但是宣阳昱辰救了他。


那日他干渴濒死,明明离水源仅数步之遥,却偏偏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然后他就昏死过去,醒来时已在华帐之中。


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时他还觉得奇怪,因为其人的衣冠,语言,礼仪举止,无一不是汉地的形态。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的西行在昏迷中走了回头路。


但不是的,这里是屈支国东南之地,而月见城立于此已约……


说不好,几千载了?


根本不合常理。


而比这更不合常理的是自立城以来,宣阳昱辰便一直是这里的王。


魔物长生……


起初他自然不能相信,宣阳昱辰也不与他争执,只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明了了他的来处和去处,便道此去身毒山迢路远,而他的身体过于虚弱,不妨在月见稍事休整再行上路。


当时他站都站不稳,当然只能说好。


然后住久了,才知道这位王上真不是人。


最明显的证据便是月见城本身——城中的居民族群混杂,既有西域各国,又有中原之民,多为西行路上九死一生的余幸之人,在此居住如登天仙宝境,自然没有离开的心思。而荒漠之上月见城如此丰美,除了依赖城中清泉不绝而出之外,其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则皆为灵力所化。


宣阳昱辰的灵力。


他亲眼见这位王上折枝入地,树枝须臾间长为花树。他还道这是什么障眼法,月见城的王便笑着递给他一根枯枝让他握住,随后又握住了他的手。


那灵力如同一股冰冷的气息,缠绕着他的血脉,蜿蜒到枯枝上。


他看着那干燥得几乎一碰便会折断的枝条返为青色,抽芽生叶,吐萼开花。


他终于无比清晰地认知到——


彼为非人。


于是他感到了恐惧,佛法度化众生,言凡人可以成佛,不生不灭,但如今他所见的非人之物却已经超越了这一切,于长生者时间无有意义,又何须不生不灭?这是属于神明的超然。


凡人又怎能化为神明?凡人如何能够成佛?


他吓得丢掉了花枝,飞奔逃离。


宣阳昱辰觉察了他的恐惧,后来特特地遣人来道歉,道是惊吓了法师,改日赔罪。


而他赔罪的方式就是在今日带他出行,为此还带来了奎方,说这狼崽子在城中闷得久了,得带出去散散心。


这才害得他被扑倒了。


腰间的痛楚很快消失无踪,但宣阳昱辰还不放心,结果出城就变成了出宫,宣阳昱辰换了便装,他见状看看自己身上的僧衣,想自己就这么出去,会不会太显眼?


“不会的。”月见城的王看着他笑,“法师现在看着,就与我城中的子民一般无二。”


也是,汉地的僧衣在这里也不多人识得,更要紧的是——


他摸了摸自己半长的发和脑后的发鬏。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来了城中之后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剃刀在路上失落了,城中又无执此业的匠人,便只好任由长着成了如今与俗家人相似的样子。


说起来……他低头想。


也已经在此盘桓了三月有余。


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单独……不,无有侍卫陪同地走在月见的街道上。


虽则有那么多恐怖的传闻,但在城中仍旧可见穿梭于西域的各国商人。


大秦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汉人,面貌各异,不一而足。


他们多半是曾经到过月见的,知晓此地富庶,便带了各地的珍宝香料前来,换取丝绸和黄金。


这是如今在中原也难见的繁华与安宁。


他和宣阳昱辰走在街上,月见城的王平日深居简出,故而他的臣民见了他也认不出来,而他则不过是又一个外邦人,不起眼的。


有个大秦人,高鼻深目,一部胡子都打着小卷儿,叽里咕噜地在街边大声吆喝,手中托着一枚鸡子大小的金绿猫眼儿,日光下宝光流动,引得路人拥来观看。


但这热闹持续未久,很快便有一名汉地装束的商人用一匹紫绸将猫眼儿换走。


宣阳昱辰好不惊讶:“如今中原的丝绸已经贵重如此了?”


“这还是好的,这些年中原战乱,百姓多流离失所,哪里还有人种桑养蚕……”


他侃侃而言,想着在故乡看到的情景,等回过神来却见宣阳昱辰正看着自己笑。


“王上看什么?”他摸了摸脸。


宣阳昱辰没有答他,却问起另外一件事:“没想到法师如此熟知俗事,我听往来的僧侣说过,如今在中原剃度也非易事,法师虽然在佛门中长成,但受戒之前也是有俗名的吧?为何呢?”


他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亦不知道如何避而不谈,是以虽然想不通对方为何对此好奇,却还是怔怔地回答了:


“江流。”


 


江流,随江逐流而来,不知姓氏,不闻父母,不见来处。


他是金山寺收养的孤儿。


方丈说他这样是与佛有缘,天生与俗世不沾因果,正于修行大大的有利。


但宣阳昱辰听了这名字的来历,却道方丈是胡说。


他说月见城在西行的必经之路,多年来也有许多宣扬佛法的僧侣在城中驻留,所以他也听他们说因果,说佛法广大,说三千大千世界中如何有无数劫数。


“中原来的僧人说解脱之道,便好似放下手中的千斤重担。”宣阳昱辰打了个比方,“而你的师父说你不知俗世的家人,好比没有这千斤重担,故而有利修行……”


是这么回事,他点了点头。


“但是若不曾提起过千斤重担,又何谈放下?不识其重,何言其轻?”


他目瞪口呆。


月见城的王见他这个样子,笑得还蛮开心。


但开心也只开心了片刻而已,这时他们已经回到皇宫,正坐在池塘边休憩,池边高大的花树投下了树荫,但还是有少许的日光直射在水面上,被日光所照的地方,莲花比别处开得早一些。


宣阳昱辰的笑容隐没后,便盯着那朵初开的黄莲花出了神。


他能猜到宣阳昱辰在想什么——大抵是他遗留在中原的家人……那时有没有中原一说?


他还真不知道。


似乎应该是上古时候的事了,但之前他就已经听宣阳昱辰谈起过,比如宣阳国,比如他不服管束的小妹,比如他野心勃勃的父亲,还有他的朋友,他的子民,甚至还有曾经陪伴过他的草木之灵。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因缘。


父子之情,兄妹之情,朋友相交之义,男女相慕之意,于国于家,他曾经手提的重担,何止万钧?


而如今宣阳已然没有了,他所重视过的那些人也都已不在。宣阳昱辰曾回过中原,但除了枯萎的木灵之外,什么也没有找到。


唯独他一人被留下,只是和他这个凡僧的无知无觉不同,宣阳昱辰还提着那万钧重担,还不肯放下。


身为空门中人,他应该劝他的,但是又说不出口,他莫名觉得若是让宣阳昱辰放下这一切。


那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留住上古的神明呢?


他惶惶然地想着,这时却见月见城的王蹲下身去,伸出手,那初初绽开的莲花便分开圆圆莲叶漾着水波落入他手中,他将花连茎拔起,转身就交到他手里。


“这花开得好,便给法师做供养吧。”


宣阳昱辰如是说。


“啊?”他傻愣愣地捧着花,半天才不知所措地说:“小僧一介凡人,不、不需要供养……”


宣阳昱辰大笑起来。


后来莲花还是被他带回了居室,有侍女送来灌满水的金瓶,他将莲花插在瓶中,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这天生洁净之物,应该供养在如此金碧辉煌的瓶中吗?


他又感到恐惧了。


这恐惧驱使他在夜半,逃出了月见城。


其实行囊早已收拾完毕,干粮水囊也准备充足,但在今日之前的每一天,他对着宣阳昱辰便无法说出辞行的话来,于是水囊中的水被倒出然后再灌满,日复一日,直到今天。


他觉得自己不得不走了。


月见城没有守卫,连宫殿中都看不到人影,夜晚的街道更是空无一人,城门亦洞开着,城外也不见传说中的蜃气——那是要离开城池后才会看到的。


但走出城门,他就再也没有回头。


跟随在身边的是月见城的王所赠的白马,非灵力所化,而是用商人进献的珠宝自集市上换来。白马神骏,脾气也大,为了与它熟悉他便一直让其在自己的居所外休憩,这才如此顺利地牵马出城。


月色下的沙漠泛着银白的光,他仰观天星,向西北方行进。


 


天亮的时候,脚下细软的黄沙变为粗砺的砂石。


应该已经进入屈支国境了吧?他这样想着,极目远眺,却见远处的沙脊上出现了几个人影。


本道是寻常的商队,但是再看那些人既未牵马,亦无骆驼随行。


有些奇怪……


他正这样想着,更奇怪的事便发生了,那些人影骤然跃下沙脊奔跑起来,那迅捷的姿态,根本不像人所具有的。


他怔怔地看了片刻,忽然本能地感到危险,当即跃上马背,向相反的方向策马狂奔。


马蹄踏过砂石,扬起滚滚的烟尘。


他几乎不辨东西南北了。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数道憧憧的人影,其中一人突出烟尘,但见其面目凶恶,更可怖的是周身覆满鳞片,指爪尖利,张着裂开到耳旁的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活像佛经中的夜叉恶鬼!


他吓得魂飞魄散,终于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佛心是不大坚定,不能面对如此凶恶面貌而无动无衷。


发疯似的催动马匹,白马亦觉出险境,撒开四蹄狂奔。


他和那些人影似乎拉开了一些距离,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猛地从烟尘中跃出,径直向他扑来!


白马嘶鸣,高高扬起前蹄,他一时不备被狠狠甩到了地上!


马匹飞快地跑开了,他绝望地看着那“夜叉”步步逼近。


不不,施主能不能不要舔牙齿?


眼前浮现的自己被分而食之的画面过于生动,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嗷——!”


一记令人胆寒的哀嚎。


但他并未感到任何痛楚,胆战心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奎方将“夜叉”扑倒在地,已经咬断了对方的脖颈。


那血,是青色的……


剩余的“夜叉”嗷嗷怪叫着从烟尘中冲了出来,向奎方扑去。


不过瞬息之间!


一条水龙伴随着龙吟陡然自空而降,庞大的身躯带着无比的压迫感,水龙张开巨口,转眼将诸多“夜叉”囫囵吞下!但随后龙形亦为散失,只见那些“夜叉”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水球中,张牙舞爪地悬浮于半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如果说月见城的存在已是超凡,那么刚才他所经历的……简直就是入神。


然后那宛若神明的人便向他走来了,背着初升的晨曦,周身萦绕着未散的露水气息,拂开混乱与尘土,缓缓走到他面前。


“法师无恙否?”


宣阳昱辰悠然地问着,仿佛他不过是又被奎方扑了一次。


他没有说话,想自己站起来,脚踝处的剧痛却让他再次摔倒在地。


月见城的王轻轻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再看他,反而转向空中悬浮的巨大水球。


随后宣阳昱辰轻轻一指,水球当即散开,清水浇落地面瞬间没入砂石不留半点痕迹。


“夜叉”们摔了个七仰八叉的,口中嗬嗬有声,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


王上向前走了一步,“夜叉”们便各自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十分惧怕他。


“还不快滚?”月见城的王似笑非笑地说,俊秀的面容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森然寒意,手指微动,那被奎方咬死的尸体便直直飞起,坠落在一众“夜叉”中间。


非人之物们惊恐万状,抬起尸体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坐在地上,不知该如何反应方才经历的所有。


“夜叉”离去,宣阳昱辰便又向他看来,微微皱着眉,不知是不悦,还是有所思。


这时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却是宣阳昱辰的坐骑,能通人性的踏雪乌骓不知怎么逮住那匹临阵脱逃的白马,咬着缰绳拽了回来。


“没出息的东西,怎么舍下主人自己跑了?”月见城的王上前教训白马,一巴掌拍在它的额头,白马也似听得懂他的话,低下头去宛若请罪。


宣阳昱辰笑了笑,回头看他:“法师还能起身么?”


明知故问,他鼓着腮帮子想——方才他明明看到他吃痛又摔了一次。


于是嗔心乍生,他勉力地想自己站起来,却冷不防被人拦腰抱起,转眼就到了乌骓马上。


跟着宣阳昱辰跨坐上来,“回去啦。”


月见城的王不知为什么喜滋滋地说,乌骓迈动四蹄,白马与奎方紧跟其后。


乌骓走得很慢。


端坐在马上,他的背贴着宣阳昱辰的胸口,故此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的,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但他又不是凡人……


“那些……非人之物,是什么?”沉默难耐,终于他想到了一个话题。


“从我月见北去三百里,有一处大池,内中居龙,池旁有金花王城,池中之龙常入城与凡女相会,多生龙子有异相,便是法师所见非人之物了。”


或许是他错觉,宣阳昱辰的语气里竟有一丝笑意?


“他们为什么这么怕你?”他继而问道。


这次月见城的王却不说话了。


他等了许久都未得到回答,禁不住自己喃喃自语,“连食人之物都惧怕王上……”


“食人?”却听宣阳昱辰讶异地重复:“谁说他们食人了?他们半为龙子,亦半为人子,不食人的,他们只是想吃你的白马。”


那大约也会想吃奎方了?


等等……不食人?


所以刚才就算他不跑,也能安全通过?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跑啊?


当然不是说我愿意让你被吃掉——他看了看后方的白马。


但是仔细想想,那种情况下谁都会跑好吗?那么恐怖的……


他苦着一张脸。


“法师怎么了?为何不悦?”宣阳昱辰忽然问道,按说他在他身后,应该看不到他的表情才对。


“小僧……在反省自己为色相所困,起畏怖之心……”他闷闷地说,身后人听了却低低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他顿时一恼,紧接着又是一惊,想出家人怎可如此频频动怒?赶紧收慑心神,却已来不及——


“法师的嗔心又动了……”王上今日话多,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如此七情不绝,所以法师才急着上身毒求取佛法,以至于要不辞而别么?”


他身形一滞,整个人顿时僵硬了起来。


终于……还是说到了此事。


这自然是避不掉的,如此无礼的行为,在哪里都足以令人侧目。


更重要的是……


他沉默着,不说话。


宣阳昱辰也不说话。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想,不做声,不言及,事情就不存在了么?我佛拈花,迦叶微笑,又何须多言?


事情既然真实的存在于那里,又何须说出来?


有些事,本就是不需要说的。


 


“若小僧向王上辞行,王上会如何答复?”


他们回到了月见城,在宫殿中他的居所内,宣阳昱辰小心翼翼地脱下他的僧鞋布袜,将他崴伤的脚浸入冰凉的泉水中。他看着月见城的王为自己做这些事,轻声这般问道。


宣阳昱辰抬眼看他,明澈的眼眸因为热切而越发晶亮,“我会恳请法师长留我月见……我有无穷烦恼,望法师为我解脱。”


如果只是这么说就罢了,偏偏王上纤长有力的手指正揉捏过他脚踝的伤处,炽热的指腹与他的肌肤相贴,热得仿佛连泉水的寒意都抵消了。


降世为人二十余载,他何曾与谁这般亲近过。


所以你看,这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小僧自幼出家……”


才说了这一句就被宣阳昱辰打断了:“那是你没的选,你漂流至金山寺,幼童懵懂无知,那些和尚就知道让你出家!”


他瞪了月见城的王一眼。


“小僧自幼出家,修习佛法至今已有二十载,但疑惑太多,故而发愿前往身毒为求佛法之真义,解自身之惑,度众生苦厄。”


他终于把话说全了。


宣阳昱辰也瞪着他。


“那本王也是众生之一。”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好愣愣地看着月见城的王,这傻样子看得宣阳昱辰一声叹息,默然良久才问:“那等法师解了疑惑,便要返回中原是不是?”


自然是的。


他点了点头。


“那么到法师返程时,务必至我月见。”王上说得好不认真,那郑重的口吻——


让他觉得自己若不答应,可能会在归途被某个商队绑了送到这里也不一定。


“好。”他轻声应道,想了想,再加上一句:“若彼时王上仍有烦恼,小僧自为解惑。”


他是说真心的……但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太对的话。


因为宣阳昱辰听见这句话就乐了。


“那是最好了。”月见城的王眉眼弯弯,“我之疑惑,只有法师可解。”


之后他按着宣阳昱辰的说法,将伤脚在泉水中又浸了小半个时辰,肿是消了,但走起路来还是痛得一瘸一拐的。


然后他才想起,宣阳昱辰的灵力难道不能用来治伤吗?


“可以。”王上倒是承认得很爽快,“但是法师还是不要想了,乖乖养伤,在此期间我来为法师筹备西行之事。”


哦,养伤就养伤,他乖就是了。


但说是养伤,日常也过得不消停,宣阳昱辰不知道在想什么,于宫门外张贴了告示,道是有中原来的高僧在宫中登台说法,城中百姓,过往客商皆可前往听讲。


台子是宣阳昱辰搭的,高僧是他。


其实他觉得自己尚有许多疑惑,如何能登台讲习?但弘扬佛法又是僧人的责任,少不得硬着头皮上了。


起初会讲一些浅显的佛理,又或是佛本生的故事,渐渐的听的人多了,便会有人提问,解答问题就成了讲习的主要内容。为此他势必对往昔修习的经书做更为精深的思考,有时又会在讲习时有灵光闪现,如此教学相长,多日下来他倒是也获益不少。


但还是不明白宣阳昱辰如此安排的目的。


直到他的脚伤将近痊愈时,一天夜里宣阳昱辰喜形于色地来居所找他,道是有四人自愿度为沙弥,跟随他西行。


除此之外,还有车马金银,以及致以沿途诸国的书信礼物,清单就拉了一个卷轴。


他听后不语。


“那些人是在听讲后自愿随行的,可见法师传法有道,法师难道不高兴?”见他如此,宣阳昱辰微微疑惑地笑问。


“他们自愿修行,是佛法广大……”他想了想才说:“但王上并非崇佛之人,却如此厚待小僧,小僧不明白是何因缘,所以惶恐。”


话到后来,轻得他自己都要听不见了。


怎不惶恐呵,看看眼前人,踏着花树的影,披了明月的光,在此幻力之城中,是无上殊胜妙态,是凡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他一介凡俗中的僧人,何以承受此人的厚意?


“这个嘛……”闻言月见城的王却只是撇了撇嘴,目光游移了片刻才又看向他,微微噙笑,“法师难道不知道,心悦于一人,本就不需要任何的因缘。”


 


启程的典仪,定在七日之后。


宣阳昱辰为长生者,素日深居简出,今日道旁送行的人太多,他便不出宫,在莲池旁与他道别。


王上亲自为他削发,还他僧人的本来面目,又捧起树下的落花放在他的脚边,冰冷的灵力溪水般流泻开来,柔软的花朵瞬间盛开铺满向外的路径。


“法师踏着此路,西行去吧。”月见城的王看着他说。


他合十为礼,又从呜呜哀叫的奎方口中扯回了自己的衣角,这才迈步欲行。


忽然宣阳昱辰牵住了他的袖子,“所立之约,切勿忘怀。我供养于法师的莲花,可还在金瓶中盛开的。”


“小僧记得。”


他轻声却坚定地应道,王上这才满意了,放开手,随他前行。


西去。


在众人的夹道欢送中西行的队伍缓缓走出了月见城的城门,这一次他回头看去,却见蜃气浓厚,于日光下重重裹住了沙漠中的幻力之城,宛若一个梦境般奇异而难以置信。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行程都十分顺利。


过阿耆尼,入屈支,后再翻越凌山而见热海,由此继续西行,经无数小国,风俗各异,人情不同。


当他们抵达提谓城时,已是离开月见约一年之后了。


提谓城北四十里有城名波利,昔日城中有二长者为最初得闻五戒十善之人,复又得世尊之发、爪回国供养,城中之崒堵波亦为释法中最初之建。


如此神圣所在,众人在提谓城休憩的时候,他便特地去参拜了,亦是因为之后他们便要通过巍峨的大雪山,祈愿佛法广大,护佑众人此行无恙。


然而行至波利,却见城中的崒堵波已然崩塌,石块亦受风水侵蚀,遍地狼藉。


同行的沙弥法弘以此为不祥,他则劝慰道:“此非人力所能及,佛法在于其心,山崩石裂,亦当不为所动。”


法弘被劝好了。


但是后来想想,或许他不说这句话就好了……


可凡人又怎能知晓后来之事?


三日后,众人休整已毕,便辞别提谓城主,向西南方高耸入云的大雪山行进而去。


 


真是寒冷……


金蝉子的意识中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就像是身在冰窖。


就像是埋于雪下……


雪下……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初时所见是一片黑暗,他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正躺在一处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然后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他撑起上半身,看见了近在咫尺的——


巨狼?


不,是……


“奎方?”他试着喊出了这个名字,低沉婉转,自时间的深处来,自最清醒的幻梦中来。


巨狼呜呜着低下头去,他伸手想要触摸那荧荧发光的皮毛,却在碰触的瞬间,骤然失去。


水中之影,一触即散。


巨狼的形体化而为尘散开,却又不是全然湮灭,微尘带着亮光升腾而上,漂浮于空照亮了他所在之地。


奎星……


年轻的学者站起身来,仰望上方星屑弥漫般的奇景,想起梦中人所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切。


一切,奎方、月见城、诸龙子……


月见城的王。


但他们又是真的,真实存在过,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因为那并非梦境,而是记忆。


前后顾看,金蝉子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昏迷前所处的宫室,此地是一条长廊,两头皆为黑暗所笼不辨始终,但身侧的壁画或可提供线索。


抬眼看去,最初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的雪山,有一骑自雪山中奔出,直向一城而去。


下一个画面,是自雪山归来的骑手,在庭院中跪拜着向一人复命,而后画面转入室内,方才听取消息者跪地抚胸,似乎悲恸已极。


其人的面前供着一只金瓶,瓶中还插着莲花……


之后此前见过的那种菱格又出现了,只见每一个菱格中画着一日一月,再有便是那个悲恸的形象。


共有七十菱格,都是一样的情景,只是在最后几格中人物的眼睛被描上了细细的红线。


日为昼,月为夜,七十日月便是七十昼夜,也就是说画中人伤心了整整七十昼夜,恸哭不止,终至泣血。


然后其人前往雪山……


他边走边看,很快意识到壁画上所绘的,正是后来月见城的变故。


在前世的他丧生于雪崩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边走边看,他除了发出长长的喟叹,心中还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终于他走到了壁画的尽头。


前方是毫无遮挡的门洞,巨狼所化的星屑涌入门内,照亮了些许黑暗。


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石榻,一金瓶,一躯壳。


结跏跌坐的躯壳看得出是一名僧侣,因其形体如生……不像他以前见过的干尸。


这自然不是正常的事,但今夜自他走出帐篷开始,又有哪一件事是正常的?


石榻上的僧侣低着头看不见样貌,但他不需要看,也知道必是与自己同样的形容。


那个人,从万仞冰下寻回了这具皮囊。


何苦……


但也正因为如此——


彼之江流儿,此之金蝉子。


终于于今日在此化而为一。


他又上前了一步,忽然那躯壳所披的僧衣塌陷下去,只眨眼的倏忽瞬间,原本栩栩如生的身躯就化作了一堆尘土。


你看,凡人就是凡人,化作尘土后看上去……就真是一堆尘土了。


他轻声嗤笑,毫不避忌地坐到石榻上,向金瓶内看去。


干枯的莲花。


不该是这样的,这花不该枯萎,它是受月见城之主灵力所生,理当长开不败。


我供养于法师的莲花,可还在金瓶中盛开的。


那个人的话,言犹在耳。


可是已经过去千余年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金花王畏惧诸龙子,引突厥屠城,少长皆戮,血染龙池,池中群龙亦震怒而去,由此地脉灵气渐绝,月见之泉亦因此干涸。


于是人们渐渐自城中出走,只有城池的主人固守在那处宫室内,始终不肯离去。


而当大唐的高僧再次西行时,曾经华美辉煌的月见城已成了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魔主之地,过往的商队传说着城池的消失,在漫长旅途中的行人看来,一切仿佛一夜之间的事。又或有人还记得月见城的王曾那样隆重地为一名僧侣送行,于是故事就变成了魔主为一僧劝化,旦夕城灭。


只是那个人如今又在哪里呢?传闻中的魔主,他记忆中的王上,他走过两世的路却始终不能忘怀的……


宣阳昱辰。


心下呢喃着这个名字,年轻的学者拈起了干枯的莲花,这花朵倒是没有化为尘埃,更奇妙的是——


他又感受到那种冰冷的气息了。


往昔顺着他的指尖萦绕而上,让枯枝重又恢复生机的气息。


宣阳昱辰的灵力……


是了,此城既为他灵力所幻化,城还在,他必然也还在。


而此刻他感受到的灵力并非来自于枯莲,而是……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莲花从石榻上下来,踩到地面的同时,手中干枯的花茎便似充气般膨胀起来,竟恢复了一些绿意。


他向前一步,一片花瓣重现出娇嫩的黄色。


再向前一步,蜷曲的莲花微微舒展开来。


灵力以此莲花为媒介诱导着他向前走去,奎方所化星屑萦绕在他身周,一如记忆中绕着他蹦蹦跳跳的幼狼。


真像以前一样啊。


他想着,感慨着,迈着坚定的步子,跨越虚幻与真实的界线,踏过两世之间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旅途。


他也不知自己最终往无边的黑暗里走了多久——


最终他站到了一处石像前。


是熟悉的面貌了,是他永不能忘的那人了。


是在前世的最后时刻,万钧冰雪压下时,他放下所有曾经苦思冥想的烦恼心,灵台一片空明的瞬息,却仍旧不能释怀的……


唯一的,执念。


伸手抚上石像的脸庞,冰冷光洁,细腻如昆山之玉。


然后便是清脆的碎裂声,那完美的雕像裂开了,裂纹横过整张脸。


他退后了一点,静静地看着更多裂纹出现。


虽然不知道冥冥中是怎样的力量将他带到这里,但这一刻他却很清楚将要发生什么。


如同江流脱却了空门中人的形体化而为今世的学者,眼前正在上演的,亦是又一场蜕变重生的奇迹。


薄如蝉翼的玉片脱落下来,露出内里柔软的肌理。


温热的,带着毋庸置疑的生机。


当他的面目全然从玉壳中解脱出来时,那不知为何流连于世间的长生者立刻就睁开了眼。


幽若深潭,映着星子的光。


映着眼前人。


“王上……”金蝉子忽然不知所措起来,这时空气中弥漫的淡雅香气救了他,低头看去——


那莲花已然复原,与记忆中宣阳昱辰交在他手中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该说什么。


“小僧……遵照约定归来了。”他轻声说着,“此花尚在开放。”


在此花枯萎之前就回到我身边来吧,我会一直等候法师。


前世里启程西去的前夜,月见城的王在僧人的耳边这样说。


不会枯萎的莲花,是此约永远有效的标志。


最后一片玉壳落下了,内中的人终于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凡间。


宣阳昱辰看着他,抿着薄薄的唇不语。


这是……生气了吗?


年轻的学者拿不准——根本不可能拿准好吗?


也许是生气吧?又或者……


其实已经不想与他相见了呢?


又或者是……


他没能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因为想到这里时,眼前刚自壳中脱困的男人便一步上前,猛地将他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


“法师可真是叫我好等。”


 王上一如既往地喜欢在他耳边说话,在这与世隔绝的石室中,不知是真是幻的情景里,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脸庞,更为真切地让他意识到这个人还活着,自己也活着。


真好啊……


都在。


并且重逢。


如此——


方为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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